妈妈为什么邀请外婆来家带孩子

一位女性在做了妈妈之后邀请自己的妈妈到家里来一起抚养第三代，结果导致很多冲突——这样的例子就不用详细罗列了吧，明明预测前方可能有一万点伤害，为什么妈妈们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下面方便称呼，我们把第一代叫外婆，第二代叫妈妈，第三代叫孩子，这样不容易弄混。

本文分上下两篇，分别从妈妈视角和外婆视角来谈谈。

文 | 曾奇峰

- 妈妈篇 -

从现实层面来说，有人会认为是不得不请外婆来带孩子，如夫妻分居，但是今天我们是要从动力学的视角来看这件事，所以不考虑现实情况。

第一个原因  

妈妈跟外婆之间的母女关系没有完全分化。妈妈在潜意识层面认为自己还不配做一个完整的母亲，所以就把做母亲的部分的功能外包给自己的妈妈，也就是外婆。大家可以看到这个有一点向外婆行贿的味道，就是向外婆效忠说，“妈妈，虽然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我还是要继续做你的女儿，所以我把做妈妈的部分权力、责任，甚至有一部分感受级别的东西交给你”，这种情况下外婆当然就当仁不让了。

但是有人可能马上就会问，在这样的关系中间，其实女儿是极力想在关于孩子的事情上能自己说了算的，没有想把功能外包给外婆的意思。这说的是意识层面的，我完全同意，但是在潜意识层面这位妈妈一定做了很多邀请外婆来参与孩子有关事情的决策的事，这些邀请是不知不觉发出的，但是被外婆收到。

在这里我们需要再强调一下，尤其是有些朋友可能对精神分析不太了解，会对我们强调潜意识觉得很奇怪，有时听起来甚至很荒唐，所以我在这里说一个精神分析的特点，就是跟现实层面、意识层面的因果比较，潜意识层面的因果是反的。

举一个例子，现实层面的因果关系是因为我把我妈妈叫来帮我带孩子，所以我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是常识，很容易理解；但是精神分析认为的因果关系是，我就是要跟妈妈继续冲突，了结或者延续跟妈妈没有搞定的爱恨情仇，所以我借有了孩子这件事为名义，邀请妈妈继续玩冲突的游戏。

第二个原因  

妈妈把外婆邀请来，有可能是要向外婆示威。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妈妈对自己的童年有很多不满，把外婆邀请来是想向外婆展现自己是一个更好的妈妈，这其实就是示威了。

比如一个女孩成了妈妈之后，她觉得妈妈以前照顾她的时候过于粗糙，那么她就可能当着外婆的面故意非常细致地照顾第三代，这样做其实是会有些表演色彩的，这种表演色彩会让第三代不堪重负。因为母亲的无微不至的关怀，或者有那么一点表演性质的关怀，其实是超过了孩子对关怀的需要的，这种额外的关怀会让孩子有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这种情况下孩子有可能会患各种身体疾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支气管哮喘。

我们对支气管哮喘的动力学解释就是，妈妈没有给孩子足够的自由呼吸的空间，所以他需要拼命地呼吸。支气管哮喘还有一个解释是，哮喘时气管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对妈妈的呼唤，但这时并不是他需要妈妈，而是妈妈需要被他呼唤。

第三个原因  

妈妈把外婆叫到自己身边来抚养第三代，实际上是想在第三代身上制造跟自己同样的命运。因为谁是“妈妈”，谁就是命运。

如果仔细体会一下就会发现，妈妈在这时自动降了级别，就是我的孩子也是被我妈妈带大的，我自己也是被我妈妈带大的，从逻辑来说我就不是我孩子的妈妈而是这个孩子的姐姐了。

这一点上还可以延伸一下，如果妈妈对外婆在早年的时候有很多的不满，那么她需要把这样的不满或者痛苦告诉一个人，最值得被告诉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让他也经历被外婆带大的痛苦，这样就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了世界上最理解自己的人，因为这个人跟自己一样有同样的原始客体。

第四个原因  

有一些女性结了婚，跟一个男性在一起亲密地生活，这使她们感到非常幸福，但如果这个幸福度超过了她自己可以承受的幸福度，内疚感就会出来，这就是著名的俄狄浦斯冲突。

当一个女性做了妈妈，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构成了对自己的妈妈的威胁，如果这时她还是继续幸福地跟自己的老公一起抚养孩子，她会觉得这种幸福有罪恶感，所以她需要把妈妈邀请进来，介入到自己跟丈夫的关系中间，以避免过度的亲密所导致的幸福。这个在临床上非常非常多见。

“谁是妈妈，谁就是命运”，并且不只是一代人的命运。命运可否改写？强迫性重复和代际传承又可多大程度地偏离？没有答案，只有试试看。

- 外婆篇 -

现在换个角度，从外婆视角或者说从祖辈视角来看，为什么她们甘愿冒得罪儿女的风险，也要接下带孙辈的重担，以及这种情形下的各种影响和一些怎么办。按照刚才的“惯例”，且抛开管不了的现实因素不谈，只解读潜意识原因。

第一个原因

是跟女儿的合谋。女儿表现出跟妈妈的关系上没有完全分化的特点，所以妈妈需要配合女儿。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一位女性初为人母的时候，的确是有很多的慌乱、疑惑，甚至恐惧之类的东西，这个时候如果有她妈妈在旁边的话的确是可以起到某种稳定的作用，那之后呢，在关于孩子的很多事情上面就有可能跟妈妈的意见不一样。但这种表面意见的不一致从来不是双方冲突的原因，是意识层面的。外婆生活的年代和妈妈生活的年代隔了二三十年，关于育儿的知识，关于健康的知识也在日新月异，所以他们在观念上的冲突真的是不可避免的。

可即使观念的冲突不可避免，也不应该导致巨大的痛苦，为什么呢，因为观念的冲突是可以通过理性来调整的。比如关于孩子应该穿多少衣服，现在科学的观点是孩子应该和成人穿的一样多，我甚至个人有一个想法是孩子应该比成人穿得少一点，因为他们运动量比较大，自然会产生热，所以没有必要跟成人穿一样多的衣服。如果外婆和妈妈在关于孩子穿多少之上有一些不一样的意志，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百度一下，看看专家们是怎么说的，或者是直接去医院，问一下儿科医生到底说应该穿多少。

但是如果潜意识里面有一些母女关系没有解决的冲突，或者是母女在个性成长上都还有一些欠缺的话，那么这样一种差异就不会以一种和平的理智的形式解决，而是会通过情绪。有一个定律是如果冲突中卷入了太多情绪的话，就表示这两个人在潜意识里面是没有分化的。在母女之间关于养育第三代发生冲突的时候，双方首先设法平息情绪，然后直接讨论这个问题本身给母女关系的冲突。这里对情绪的冲突导致双方都非常痛苦做一个动力学的解释，就是这种冲突的本质是爱，在双方都有巨大的情绪卷入的时候，实际上是彼此向对方承诺，我们没有彼此抛弃。

在临床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一个女性告诉治疗师说：我跟我妈妈在养育第三代上面有太多的冲突了，实在是痛苦不堪，我想把她赶走，但是把她赶走了以后又会内疚，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尝试给这位妈妈的面质就是，如果你突然有一天不跟妈妈这样吵架了，她随便怎么说随便怎么刺激你，你都没有什么情绪反应的时候，你妈妈可能会有什么感觉？这类女性在想一想后多半会说，那她可能会有失落感吧，那她可能会觉得很无聊吧。所以我们会进一步建议这样的女性说，你肯定爱你妈妈对不对，肯定不想她无聊，不想她有失落感对不对？所以你不管在我这看了多少次，你都应该保持回去之后她一逗你，你就跟她吵架，这样她就会觉得不孤独，不会觉得被你抛弃。

第二个原因

就是这位现在已经做了外婆的人，她当年在带孩子的时候，她自己的妈妈，也就是曾外婆，也帮她带过孩子，所以祖辈进入到带第三代的这种关系形成一种模型，已经是一个传家宝，要代代传下去。

我刚才做了一下反省，就是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十四岁之前没有见过外婆，然后外公在我出生之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小时候只是在十四岁到十五岁之间跟外婆生活过一段时间，而在我的女儿长大的过程中间，我从来都没想过请她的祖辈过来帮忙带孩子，在我这儿来说，不让祖辈带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自然的事情。但是对于有一些家庭来说，祖辈带孩子才是天经地义的很自然的事情。在国外有很多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女长大了之后，他们就松了一口气，觉得这辈子养儿育女的任务就完成了，所以他们会花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生活，去游山玩水。因为祖辈们已经没有义务带孙辈了，当然在非常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帮一下忙，但不须去奉献。

第三个原因

祖辈带孙辈的原因有可能是，这位女性在当年做妈妈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做好做一个好妈妈、完整的妈妈的准备，而且我怀疑这是我们整个民族在做父母角色上面的延迟。简单说就是在我们正儿八经做爸爸妈妈的时候，我们没有准备好，但是当我们变成了祖辈的时候，我们才做好了做爸爸妈妈的心理上的准备。

这样说了之后，我的心里面有一点点的哀伤，因为如果孩子是被祖辈带大的，那么这个孩子是吃素的。这是一个通俗的说法，专业的说法就是孩子的攻击性可能会被压抑。

祖辈们已经风烛残年，当孩子需要训练性地对养育他的人释放攻击性的时候，他们不敢，因为祖辈们已经经受不起他这样的攻击了。我见过周围有很多健康的父子关系，比如一个三四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可能没有理由地就给他爸爸啪地一巴掌或者踢一脚，如果这个爸爸足够健康的话，被踢被打之后还会笑嘻嘻的，而这就是一个男孩所需要的东西，就是另外一个男人经得起他的打。当然这个打有更多是训练性的和娱乐性的效果，这对一个男孩成为一个男人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圈子里面会对几个养儿子的爸爸说，爸爸的功能就是被儿子打的。

而且祖辈们在带孩子的时候有可能会有一些力不从心，他们解决力不从心的问题的办法就是限制孩子的自由。这个在临床上面碰到的实在是太多了。举个例子，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她是被她奶奶带大的，她奶奶就跟她定各种规矩，让她变成了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但是在青春期的时候她开始出现症状，其中一个症状就是害怕一个人过马路，过马路的时候总担心被车撞了。我就对她做了一个面质，你觉得过马路担心自己被撞着的那个你，到底是你本人呢，还是你在代表你奶奶担心你过马路被撞着了？她仔细想了一下说，那一瞬间我的确觉得我既是我，又是我奶奶，一方面我在过马路，另一方面我听到奶奶的声音告诉我说，很危险，别撞着了。给这个女孩做了非常非常多次数以后，她才慢慢学会了分辨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过马路应该是完全从容不迫，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是由于她爱奶奶，由于她跟奶奶之间的关系没有分化，所以她需要在自己内心里面保留奶奶对自己的担忧，这样子就会显得永远跟奶奶在一起，也使奶奶觉得自己没有抛弃她。

第四个原因

祖辈为什么会参与到第三代的养育，是因为她对于自由和幸福感到内疚。前篇我们已经说过，她的女儿会对自己跟老公过度亲密而感到内疚，实际上这个内疚也是从她的母亲那里获得的，即这种内疚的感觉是学会的。这个是很深的潜意识层面的东西，如果笼统地这样说，我估计外婆不会同意，因为这样的受虐的倾向是在潜意识深处的。

作者 | 曾奇峰

来源 | 曾奇峰心理工作室 （公众号ID：zqfxl2013）